采生折割(1 / 2)

采生折割

谢明息有时候觉得自己挺缺德的,他把钱放下然后转身就走,刚走到头顶有遮蔽的地方,大雨就下来了。天上的雷一道接着一道,震得脚底青石板都在响。

雨水滴滴有石子那么大,噼里啪啦砸在地上,听那声音,砸人身上应该还挺痛的。

艾伦弯着腰站着,迟迟不动,全身上下被雨水浇透了,可根本就没人提醒他,更没人拉他一把。龙虎山这边本来就对艾伦这个全身上下写满了“邪门”的人有很大意见,另一边见艾伦落败,一直在交头接耳却毫无相帮之意,于是又被天师府众人说心性凉薄。

谢明息不在乎这些,他只觉得把钱扔出去了爽得要命,一边和他师兄咬耳朵:“师兄你刚刚那一下没事吧?我也是顺手,顺手,哎哟太好用了!就比若缺剑差那么一点。”

苏磐:“……”

穆澄惟则是用一种很微妙的眼神看着他:“几百年修行的算盘,本体坚固无比,你还担心碎了吗?倒是你问人家借来的剑,嗯,你想好怎么办了?”

谢明息:“……赔偿要多少,两倍行吗?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
红色一路爬上耳朵尖,谢明息感觉自己头顶快冒蒸汽了。

他真不是故意的啊啊啊啊,谁能想到艾伦自己要死养这么多恶魔啊,他火力不足恐惧症都发作了好吗,当然是重火力洗地谁有心情和他慢慢磨啊。结果一时情绪上头,脆弱的普通木剑也跟着艾伦一起嘎嘣了……

他有那么一点点心虚。

“就别逗你师弟玩了。”张老道长高兴得一把抓下来好几根胡子,“不过是不值钱的普通玩意儿,谈什么赔不赔,你斗过这帮恶徒,压了他嚣张气焰,更是给我道门长了脸,出了好一口恶气啊!好小子!有你师父当年的风范,不,比你师父还要好,阔气!这些符都是你自己书的吧,听说你在叠云岭上也是这个作风。”

谢明息耳朵更红了,没有一点刚才和人斗法的气势:“嗯……平时怕遇到事,画着画着就攒得多了。”

张老道长叹了一声,说:“好好好……你们师兄弟二人就在府里多留两日做客吧,也算是一点小小心意。你们还留在山上干什么,雨势浩大,尽快下山!”

最后一句话却是对艾伦一行说的。

艾伦慢慢站直,像是终于回过神来:“哼,我们走!”

谢明息才有些回过味来:“师兄,我刚刚是不是做得还是太过火了?”

“你的心肠倒是好,人家抱着的心思可见不得人啊。我刚刚才体会出来,你以为你输了就要和他一起离开不过是句笑言?他以魔念魔音为引,你如果输了,会心甘情愿和他走,还好你没被他动摇。他可比你想的还要下作得多。”

谢明息猛地打了个激灵,这听上去就离谱啊!

苏磐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,谢明息如果跟着走了,下场怕是不会比落在清文手里好多少。

*

在张老道长的盛情下,穆澄惟谢明息和一个还是变不回来的苏磐在龙虎山多留了三天做客。

因为种种历史原因,天师府藏书散佚情况很严重,但大部分老修行们还在山上,还有五湖四海来天师府访道的道友,几天交流下来,也算受益匪浅。

谢明息觉得来这一趟也算不浪费门票了,和全国同道混熟了一张脸,说不定以后出远门,还能去各家各派里混吃混喝……

两人一算盘目的达成,三天之后下山,还是从贵溪高铁站回凉山。贵溪高铁站的客流量比两人来时还要大,挤得谢明息苦不堪言。而且人多拥挤不说,高铁站本来就小,门外还有一些或徘徊或坐地的乞丐,这“交通环境”就更差了。

九江发展不如江夏,治安相对也没那么好。谢明息在江夏不论街头巷尾,基本是看不到乞丐的,可来九江也就半个月,已经看到好几回了。

人声鼎沸,谢明息一时感到头大,也顾不上别人,捂紧了自己的包——与藏在包里的苏磐。

“行行好吧,我无儿无女,迫不得已以乞讨为生,我给好心人们磕头了……”

谢明息顺着人潮被挤来挤去,一只脚踏空,踩到了一个有点软绵的东西上,他本来以为是不小心踩了别人,忙挪开脚点头道歉:“对不起对不起,人太多了……诶?”

他踩到的不是别人的脚,而是一只苍老而瘦骨嶙峋的手。手的主人近乎趴在地上,也不在乎被谢明息踩到的手,脸上全是麻木,不停地说:“行行好吧……”

这不是针对谢明息的碰瓷,而是他的日常中再普通再平常不过的一次哀求。

乞丐衣衫褴褛,大概是很多天没洗澡了,凑近了能闻到一股酸臭味。最令人感到不适的是,他的左大腿几乎齐根而断,断面的肉已经长成了完整的一块,稍微泛着红色,令人不忍直视。

有人避之不及,有人面露不忍,乞丐面前破旧的铁碗里已经放了不少零散的钢镚或是小面额纸币。

但他眼里只有漠视与害怕,被人踢了踩了,也只会在之后默默把自己缩起来。

谢明息挪开脚,不知怎的心里有点愧疚,又在口袋里找出一张五十。他身上也没什么多的零钱,就把面额最大的给他了。同时心里又有点奇怪,即使治安不好,正常情况下高铁站工作人员也不会让一个乞丐在附近停留这么久啊……一是怕惹出事端,二是说不好还要被扣上影响市容市貌的大帽子。

乞丐还在低声说“行行好吧”,艰难地调转了一下身子,无声给谢明息磕了个头。

谢明息侧身相让,半是被人潮裹挟,半是被穆澄惟拖走了,他看到的最后一眼,就是乞丐半擡起的脸上那一行透明泪水。

*

“算盘,看不出来,咱们这个小师弟倒是心地善良。”候车厅里,两人无处落座,只好靠墙站着。

谢明息还是看这位大师兄不顺眼,而且觉得穆澄惟好像有点在阴阳怪气自己的意思,板着脸说:“仙道贵生,无量度人,我帮不了那么多,只能稍微拉他一把,再说用的是我自己的钱,怎么了,这也有问题吗。”

穆澄惟悠悠道:“心地善良——不是件坏事,助人向善,更是功德无量,但行善需量力而行,更要帮对人。世间善恶之道,不是一句帮不帮能说清的,帮错了不是为善,反而助长邪恶。”

他拿了水杯出来:“我去倒杯水。”

饮水机与洗手台就在他们不远处,谢明息一早从山上下来也没喝过几口水,他们又没多少行李,于是也拖了行李箱去接水。

站内嘈杂的背景音中,苏磐轻声说道:“采生折割。”

谢明息一时没听清,愣了一下反问道:“什么采生折割?”

“小师弟你还是太嫩了,多读读历史书吧。采生折割,就是人为制造残疾的职业乞丐,利用世人的同情心——就像你这样的,来赚钱,懂了吗?”

谢明息:“……嗯,所以穆师兄你的意思就是,刚刚在高铁站门口遇到的那个,就是被人为生产出来的?那对自己下手也太狠了。”

“小师弟啊,”穆澄惟意味深长地说,“自己骗自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,虽然不排除真有能对自己或是自己孩子下狠手的人,但大部分采生折割,与人贩子这一古老行当可分不开。采即采取,生是生胚,折割……为刀砍斧削。一般都是拐孩子的居多,外面那个上了年纪,效果就没小孩那么好了。以孩童为生胚造出来的怪物,可比他还要恐怖得多。”

“哦,还有。”他像是想起来了什么,继续说:“其实除了行乞,这些被拐的人还有一个去路,倒是可以不用断手断脚毁容致残。”

可他接下来说的话却令谢明息汗毛倒竖:“容姿不错的女孩,还有少部分男孩,卖进秦楼楚馆,在现代就是各种洗浴中心,能不能活,能活到几岁,就全看天意啦,反正被他们抓走,九成九是逃不出来的,活着都是一种折磨。”

“小师弟呀,做什么事,即使是为善,也要三思而后行。你今天看似好像帮了他,其实就是助纣为虐。他背后的犯罪分子获得利益,难道会因此收手吗。助纣为虐,不如不帮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