叠云岭之行(下)
苏磐借着手电筒的灯光看了一眼谢明息,微黯发白的光线下,那双深黑的眼睛闪闪发亮,似乎有些感慨。
“你还有个弟弟?”
那天晚上谢明息打电话回来,只是简单说了事情经过,并没有提及太多无关人士,回来后也忘了问,这是苏磐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么一件事。
谢明息也没想到师兄的关注点是这个,挠了挠头道:“嗯,就比我小两岁,现在读高三了,和我长得还挺像的。以前我和他一起去逛街,还有人问我们俩是不是双胞胎。”
说到这里,他磨了磨牙:“我看着就这么小吗!诶哟我的手机!”
本就只能笼罩一小块地方的手电筒光突然消失了,昏暗中只听到有东西往下摔的声音。谢明息本来就怕冷,在寒风里吹久了,四肢冰凉,被冻僵的手指一个不注意,手机顺着石台滚了下去。
“……”苏磐的神情在昏暗光线下更看不分明,他微微张口,随后兔起鹘落翻下石台,捡起了那只沾了细雪与尘土的旧手机。
手机虽然旧了,但也没摔坏,只是玻璃手机壳摔碎了一个角。
谢明息三步并作两步从石台上跑下来,因为寒冷导致的动作不灵敏差点让自己重蹈手机的命运,又被苏磐一把托住:“小心,摔伤了麻烦。”
与谢明息想象的不同,苏磐的手并不热,但也不凉,如玉一般温润柔韧。
见谢明息站稳,他便松开手,望着开始变大的小雪,意味不明道:“回去吧,雪下大了。”
他们没带伞。
谢明息看了眼手机与岌岌可危的电量,点了点头。
回民宿之后,一个人看书,一个人做晚课,各自无话。木木被夹在两个人中间,似乎一直想说什么,最后还是选择了老实闭嘴。
一夜平安。
……
谢明息早上起来,从窗外看去,叠云岭山顶往下,群山已尽是一片雪白覆盖。
这毫无疑问给两人的之后的行程增加了难度,但如果从旅游的角度来说,确实是南方地区少见的美景。
谢明息穿好衣服跑到阳台上,阳台栏杆没有遮挡的地方同样积满了雪,看不出要融化的痕迹。虽然冷,但谢明息显然对少见的雪景没有抵抗能力,伸出一根手指在雪堆上戳出一个又一个洞。
毕竟南方城市不是每年都会下雪,更是很少能见到这么堆起来的、有十几厘米厚的雪!有时候吧,即使下了一点,也还没来得及落到地上就化成雨水了。
“师兄师兄!你过来看雪欸!没想到叠云岭上竟然会下这么大的雪……”水蒸气从他口中冒出,袅袅白雾模糊了他的眼镜,“呃……不过今天这样还能出去吗。”
叠云岭之间的几座山头都有公路相连,有大巴可以来回,但雪天路滑,说不定路上还结冰了,为了防止意外,估计车辆也都停运了。同时,今天上山的游客应该也会少不少,他们要出去,只能靠11路。
苏磐已经做完早课,披了件长袍出来,头发半披。他看到雪的反应可比谢明息平淡多了,只眯着眼看了会还算明亮的天空,平静道:“今天下午之后就会雪停,应该在四五点左右。”
“这么准啊?”谢明息将信将疑,打开天气预报看了眼,倒是有已经过去好一段时间的暴雪预警,但没说什么时候会停止。
“明明你笨啦!”木木从长袍口袋里钻出来,身上裹了一件手帕做成的“短袍”。柳灵童本质是鬼物精怪,是不怕冷的,但这么一穿,倒还显得挺可爱。
“是是,忘了你还会预测……”谢明息笑着逗了一下木木,搓了搓手,“那我们晚上再出去看看?昨天光顾着看石碑,忘记看周围山头还有哪里视线比较好了。”
而贺宇秋君肯定不会是在山顶天文台迷路的,如果在这种地标建筑周围也能迷路,贺宇大概会恨不得自己找个豆腐块一头撞死。
“嗯。”苏磐淡淡应了声。两人各自收拾了一下,就打算去吃早饭。
……
“你看看你们,你们这些年轻人!大早上都吃的什么,面包,咖啡!身体还要不要了啊?早就说过了,咖啡伤胃,要少喝……”
民宿下的咖啡厅早上并没有多少顾客,大堂里还是挺清净的——忽略掉那个中气十足、有些耳熟的声音的话。
服务生与咖啡师各自做着自己的事,也没有来劝一劝的意思。家务事,谁劝谁倒霉!而且只是说两句,也不算闹事,又不影响生意,没什么劝的必要。
“……难道你们以后有了孩子,还要这么吃吗,对自己对孩子都不好……”
谢明息和苏磐一下楼,就看见这么一幅情况:咖啡厅一角,一对年轻夫妇各自端着一个咖啡杯,面前放着才吃了一口的三明治,都垂着脑袋苦着脸,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。
“爸,爸!这里是公共场合,您少说两句……”
老头子一瞪眼睛一拍桌,餐具被震得当啷响:“逆子!”
“是是是,我是逆子,我们先把早饭吃了行不行?您看,这山上就这么一家店,不吃浪费……”
老头子气息这才有所缓和,声音渐渐小下来。谢明息明明白白看见,年轻夫妇那如蒙大赦的表情。
谢明息觉得有点惨,又有点儿想笑,还觉得自己跟着一起被骂了——他就是那个经常拿咖啡面包当早餐应付了事的,到紫霄观以后就不这么吃了,因为紫霄观周围各种餐饮店够多,而学校食堂的包子豆浆等等中式早餐都做得不好吃!
毕竟食堂大妈做菜时,茶叶蛋连个缝都不敲……
现在出门在外,那就另当别论,在山上没那么多好挑挑拣拣的。谢明息点了三明治和咖啡,又确认了一遍:“师兄,你真的只要一杯茶啊?”
苏磐没说话,迟疑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,象征性给自己加了一份草莓慕斯大福。
谢明息:……
大早上,大冷天,吃大福,还配绿茶,师兄你也是好兴致,吾等愧不如也。
那对夫妇喝完咖啡就开始聊天,谢明息拿着三明治吃了两口,耳朵支棱起来,插嘴道:“你们是晋安本地人啊?休息了来叠云岭玩?”
年轻夫妇二人显然对昨天这个跟着自己一起“挨骂”的年轻人还有印象,也不介意聊上几句,其中妻子答道:“算不上吧。他是,我不是,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因为父母工作调动搬去了九江省,大学毕业工作结婚之后才又回到晋安,也方便照顾家里老人。”
丈夫叹了口气接道:“我们俩工作都忙,好不容易有休息的机会吧,我爸妈非得说要来爬叠云岭,我都不想来!来了还要挨骂。”
老头子又瞪起眼:“你怎么就不想来了,你看看这山里,空气多清新,多锻炼人!你们年轻人啊,就是要多走走,多锻炼锻炼身体。小伙子我看你们两个体力就比我家这个逆子好多了……”
妻子落荒而逃,拿了两个咖啡杯又去续杯了,留丈夫一个人叹了口气:“爸,您说得对,我有时间一定锻炼。”
谢明息:……
“除了体力不行之外,叠云岭风景应该还挺好的吧,偶尔走一走也不错?这是旅行,又不是登山竞赛,不着急的嘛。”反正谢明息对难得一见的雪景还是挺满意的,他觉得如果自己不离开南方,再有十年也未必能见到这样的景色。
“唉,话不能这么说。”丈夫忽然变了神色,压低声音道,“你听完可别说出去,我跟你说,叠云岭上有鬼!”
谢明息挠了挠耳朵。
“怎么,你不信啊,也对,现在觉得这是假话的也多……”丈夫神色有些悻悻,但又不觉得意外。鬼这种东西,不遇上永远说不出“信”这个字,现有科学手段还没法证明其存在!
“不,我信啊。”谢明息也压低了声音,同样严肃起来,心里想着,如果这位遇到的和贺宇差不多,那就可以排查掉一些可能了……
也不知道他到底信不信谢明息的话,反正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道:“山上以前是有乱葬岗的,有些横死的、不能葬进祖坟的也葬在那里!而且晋安市二十年前那场大地震你知道吧,城市里的死者当然都安葬了,山上的呢,尸骨无存,找都找不到!我听说啊,有游客运气不好,直接摔进地裂里摔死了,那叫一个惨啊……”
他说得绘声绘色,仿佛曾经亲眼看见山上的游客横死当场的场面。
“停停停。”眼见他越说越离谱,谢明息赶紧喊停,“你亲眼见过啊?”
“二十年前我还小,我当然没见过。”他用奇怪的目光看了眼谢明息,似乎对自己的话被打断有些不满,继续道,“但我以前在山上见过鬼啊。我小时候和家里闹脾气离家出走,一个人跑到了叠云岭上,结果可不就见鬼了吗,差点命都给我跑掉半条才跑下来。唉,反正这个地方吧,不是什么好地方。要不是我家老头子说要来,我拗不过,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来的。”
“山上真有鬼啊……”谢明息半真半假地感叹了下,又问道,“那你还记得你小时候,嗯,那个,是在哪遇到的吗。”
丈夫一脸“你有没有搞错”的表情:“兄弟,听大哥一句劝,别年纪轻轻为了好玩把命搭进去。”
“不不不,”谢明息笑了,迅速给自己找了个理由,“我们都是外地来的,自由行不跟团,就想知道哪里不能去,注意一下。”
……
谢明息和苏磐又上了天文台。
木木预报的时间有零有整,两个人在房间里窝到四点半,阳光如约而至。
雪停了,下午四点半的淡红阳光照在被落雪覆盖的青山上,照出一片眩目的流银之色。
谢明息又顶着寒冷玩了会儿雪,吃了晚饭,趁着还有光线,上天文台找路——在位于叠云岭最高峰顶的抚仙天文台上,能将周围看得一清二楚。而即使有人指路,在没有前期准备的情况下也不是那么好找的,叠云岭的未开发区域不说多危险,总还是得有所准备。
“嗯……”谢明息回想着描述,手指徘徊了半天,最后才指定一个方向,还有些不敢确定,“就在边上?”
他指出来的方向正是与主峰紧挨的侧峰,从半山腰可以直接穿过去,就是没怎么开发,路不好走。
“晚上过去就知道了。”苏磐淡淡应了声,负手而立,从上往下俯瞰绵延山岭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谢明息翻了翻包:“还好东西带得齐全,晚不如早,我们现在就走吧?说不定过会儿就又下雪了。”
缩在口袋里的木木钻出个脑袋,笑嘻嘻道:“云层散了,这几天都不会下雪啦!”
谢明息不置可否,俗话说迟则生变,哪怕什么事也没有,早早处理完回去吹暖气也好啊。阳台上看雪,可比外面吹冷风好多了。
……
沙沙、沙沙。
谢明息开着手电筒,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松软的雪地上,偶尔踩到断裂的枯枝,也会有咔嚓咔嚓的响声。
他一边庆幸自己装备带得齐全,一边又羡慕自家师兄可以轻装上阵——苏磐身上也背了个包,衣服却没怎么换,也没换便于雪地行走的靴子。走在雪地上,几乎没什么声音,脚印同样很浅,过不了过久就会消失。
反观自己,简直是只臃肿的大黑熊。
这还是人吗,这合适吗,这不合适!
苏磐走在前面,低声念着六甲秘祝,足下生风,扫过一片松散的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