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像是已经料到贡级云的怒火,会让他说出什么,可他仍旧那么害怕,害怕亲耳听到信仰轰然破碎的声音。
贡级云当然知道他在害怕什么,他眼底闪过蹂躏碾压的快意,一声高过一声:“他一模一样!他不仅该死!还该作为历史的罪人死!作为史书上的砂粒被唾骂!为他亲手缔造的乱世而永世不得超生!”
昆役捂住耳朵,痛苦地后退:“啊啊啊啊啊啊——贡级云!死的为什么不是你!你闭嘴!你闭嘴!”
他泪流满面从地上爬起来,不知哪里来的胆气,出手狠狠一拳揍在贡级云脸上。
贡级云从头到尾都没想到,这么一个杀鸡都能被啄瞎眼的废物,竟然会出手打人。
他扶着嘴角,大骂一声,再擡头,面前早就没了他的踪迹。
“呸!什么疯子!”他吐了口血沫,揉着脸颊,也不去追,只骂道,“到底是什么地方能养出这么多疯子!妈的!”
事后贡级云也反思了一下,都说爱君如父,他骂昆役的君主,恐怕就和骂他爹没什么两样。
不过贡级云仍是不能理解这样扭曲的情感。
事后他仍会对范长安,对别人吐槽道:“什么?我激进?我骂错了?被洗脑洗傻了吧?让他当人非要当狗……”
“……不过,有点奇怪……”
“……没什么,呵,就是那暴君站在我面前,刚才的话我也能再说一遍!”
从那一刻,贡级云讨厌昆役,更讨厌将昆役引入歧途的那位,素未谋面的君王。
他以为,如果一个人真的有良知,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别人为自己走向毁灭的。而这位君主,显然是一位狂妄的冷血之徒。
这样一剽回旋刀,终究应验在了五年后,他看见了此生最恶毒言语诅咒的人,出现在他眼前。
见第一眼,他断言,这样一个人一定会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。
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也确实如此。
*
“就这样,两人大吵一架,不欢而散。”范长安道。
玄司尘真是躺尸也中枪,不可置信道:“原因竟然是贡级云当他面骂我?”
“这么看来,确实是这样,”范长安故作深沉,对他指指点点,“所以,陛下,你才是导火索吧?”
玄司尘笑骂:“扯淡,哪会朕还不知道被谁毒生毒死,见第二天太阳都费劲,怪朕,你良心过得去?”
范长安说笑一阵,很快就回到正题:“不过说来,在那场大火之前,这次确实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。”
玄司尘一挑眉,来了兴趣:“看样子接下来,还有大戏。”
范长安道:“这场大火,应该是蓄谋已久。昆役很早就有报复程威光的想法……”
玄司尘举手提问:“我插一句,说到报复,朕想起,这次昆役可完全没有搭理程什么的想法,他完全就是冲着贡级云来的——是因为这场大火吗?让他完全改变了仇恨?”
改变总要有一个巨大的过程,就像他和辛随,几次分分合合,最终从宿敌走到现在这样乱七八糟的关系。
而这两人,吵了这么一架,昆役就算分道扬镳,恐怕也只是抵消了以前的敬仰之情,倒不至于要报复贡级云。
范长安道:“是。我们事后猜,他应该是——看到了贡级云与程威光的同框,那是一次招商会,贡级云要谈与时空所的合作公司——”
玄司尘当即明白昆役是什么心理了。
贡级云作为他人生中,最复杂的存在,饱含了他的爱与恨,而这样的一个人和自己最憎恶的人走到一起。
这个时候对程威光的憎恨,已经不足为提了,这份仇恨反而加倍转加到了贡级云的身上。
但,还是不够——昆役还是不足以走到当前这一步。
玄司尘评价道:“昆役要报复程威光可以理解,不过,他不是真的想要拿程威光怎么样……他是想对贡级云示威……”
类似于原配拿小三出气,虽然这个比喻不太准确,但如果对这个二心男有足够复杂的情绪,原配这种杀鸡儆猴的方法,就是在说:看看吧,你不是很护着她吗?我偏要她在你眼皮子底下,被我这么摧残,现在你还会不重视我吗之类的。
昆役多半走入了这个误区。
他知道贡级云对偷渡客,对反社会分子极端厌恶,他这么做,就像是孤注一掷地自焚,是走投无路的极端之举。
想要用自焚的光芒吸引那人的最后目光,想要用自己走投无路的困顿,告诉贡级云:请再救我一次吧!我知道我软弱窝囊惹人生厌,可你是唯一认真对待我的人啊!
可因为昆役自我封闭,他终究没能说出这样的话。
玄司尘都能想到,他会对贡级云说什么:都是因为他啊,做错的人只有他啊,贡组长,你真的觉得我无辜,为什么不将他绳之以法?
你难道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吗?
贡级云的反应一定也能猜到,他一定会冷漠又不近人情的反问:我有义务吗?
不,这都不是他们想说的话。
糊涂。玄司尘都为他悔恨。
他若肯将一切告诉贡级云,贡级云恐怕还会不计前嫌地帮他,可他偏要这么激进,好像害怕失去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样。
玄司尘顺着逻辑一步一步推下去:“他应该会故意走露消息,然后你们派人阻拦……然后这个领队是——是贡级云……”
范长安心服口服:“陛下,应该你给我讲才对。”
“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。”
到这里,昆役叛逃的所有因素全部集齐。
帮助他一路的朋友,最后成了逮捕他的指挥官。他们的今非昔比物是人非,终究走上天平两端,在彼此的交手中争取喘息之机。
昆役恐怕很难接受这个结局。
也许这次两人还有一次激烈的争吵,这个争吵最终造成无可挽回的结局。
本用来引起关注的光芒,最终真正化成了自焚的烈焰,熊熊燃烧着吞噬了自己。
“那把火是昆役放的,当年那个他敲出游戏代码的工作室,被毁于一旦。”
范长安平静的语气,好像一掌大手,轻描淡写地抚平了留在时间里的所有波澜。
*
身侧有人靠近,贡级云不回头也知道是谁。
“他说什么?”
“他说你有病,”范长安敬业转告,“乱发善心,一开始不理会他,也就没有这些事了。”
虽然有预料是这个结果,贡级云还是窘了一下:“……切。”
“不过,他就喜欢有病的人,”范长安道。
“……”顿了顿才听到他冷淡一声,“哦。”
“他说,大家都病得不轻,谁又能嫌弃谁。”范长安道。
天际发灰,和城市融为一体,看不见边界。
范长安惆怅了一下,忽又想起自己还是来带话的:“哦对了,他还说当年的事不对。”
“怎么不对?”贡级云道。
范长安道:“你记不记得你要让我从病房里滚出去那次说了什么?”
贡级云又一窘:“这种事你也记得?”
虽有些抗拒,还是回想了一下:“我说我还没死,让你把野菊收回去泡茶喝?”
范长安急道:“不是不是!上一句!再上一句!”怎么就记得骂他的话啊!
贡级云艰难回想了一下,终于有了点眉头,犹豫道:“我说昆役的动机很奇怪,他好像对那狗皇帝不是一般的君臣之情……”
范长安大喜:“对对对!就是这句!你知道陛下说什么吗?”
贡级云脸色一凛,忽然意识到了什么。
“他有心魔。”范长安道。
“他叛逃不仅有偷渡客的逼迫,与你意见不和,更根本的原因,恐怕是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心魔正在被你看穿——”
“他不敢再待在你身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