逢春(六)(1 / 2)

逢春(六)

——他究竟是何许人?

应常六唇边笑意淡去,隔了良久,才启唇道:“好问题。我也想知道。”

“这是何意?”

“若我是何处飘来夺了舍的孤魂野鬼,大抵还能报出个名姓来。”

他拢手垂头,语气不疾不徐、不轻不重,“三魂七魄,聚而为人。我既无七魄,也无天魂地魂,仅一缕幽精游离于阳世,借常兄之躯勉强唤起意识罢了。”

“非是原先那人,也非常玦,故而,自称应常六。”

说着,他擡眼瞥向面沉如水的蔚凤,轻轻叹了口气。

“蔚道友,我不曾骗你。你所认识的,从一开始就是应常六,便也是‘我’。只不过,从前常玦的意识太强,占据上风,你才会觉得我性情大变。”

蔚凤咬着牙,眸光闪烁,仍旧不能接受。

谢征拍了拍他的肩,聊作宽慰,转而上前一步,淡淡道:“应道友有相助之意,自是好事,恕我等冒犯。不过,不知来历底细之人,难以轻信,也请通融。”

应常六低声:“我明白。来龙去脉,无不能奉告。你们有何疑问,直言即可。”

他的态度十分坦然,没有半分抵抗的意思。

谢征与傅偏楼相视一眼,前者沉吟片刻,率先说:“不知应道友是否记得,融天炉那晚,曾与我讲的那个故事。”

明涞仙境常氏六子常玦,为报血仇混迹道门,得到一名黑衣前辈的指点。

于是一夜之间,生生从天资浅薄、连筑基都难的弱小修士,摇身一变,成了能与蔚凤相提并论的才杰。

彼时应常六没有说清,他究竟为此付出了怎样的“代价”。

而如今,谢征望着眼前冷肃清正的男人,终于稍微明白了些。

“幽精乃人魂,主掌情.欲。”

他缓缓道,“为何,那人要将自己的幽精给予常玦?”

“……因为他也快撑不住了。”

应常六眼中流出一抹苦涩,又很快泯灭于虚无。

他仿佛叹息一般,说道:“我还记得,他叫齐琅,是云仪的一介散修。”

“齐琅?”琼光讶异道,“那不是……近百年前成名的修士吗?”

“那会儿道门凋敝,散修一脉更是不成气候,齐琅算得上里边数得上名号的大能。听闻他也曾有过门派,只是后来横遭意外,才出来当了散修。不过,自他步入化神后就不知所踪,传言都说他不知陨落在何处秘境之中了……”

应常六笑了笑:“尚有人记得他。很好。”

傅偏楼蹙了下眉:“那也与你有关?”

“幽精也乃神魂的一部分,携有原身的些许修为。”

应常六垂眸望着自己的手,“他们想要力量,为别人,为仇恨,或为活命。我予他们力量,他们予我容身之所。齐琅是第六个,也是坚持得最久的那个,因他有一深爱之人,他青梅竹马、早早死于灭门之祸的小师妹。”

“然而他死前,已快记不清对方的名姓了。”

他的声音并不大,语调十分平静。

可正是如此的平静,令人后脊爬上一阵难言的寒意。

“每一个愿意接纳我的修士,我都会与他们言明——修道并无捷径,万事万物皆有代价,欲夺得什么,便要失去些什么。”

“我告诉那些人,你将变得不再是你,像一具行尸走肉。开弓没有回头箭,一旦开始,再怎么后悔,也为时晚矣。幽精离体的那一日,便是死期。”

“他们,皆说不惧。”

应常六指了指眉心,说道:“但他们,没有一个活过百年,连五十载也算长久。”

“不属于自己的认知,不属于自己的喜恶,不属于自己的感情。”

他负手喃喃,“自己既是自己,又不是自己……到最后,‘我’到底是谁?有何人能识得?跟死去又有什么差别?”

“太荒谬了……”

裴君灵忍不住说,“这样一来,究竟是谁活着?你是人是鬼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应常六微笑,“我已分辨不清。常玦?齐琅?还是再之前的那五人?亦或最初的那一缕幽精?我是谁、叫什么,早就不重要了。面目全非者,饶是故人,相逢怕也不相识。”

“只要活下去,完成他的夙愿。”他低垂眼眸,“我是谁都可以。”

“执念太重。”裴君灵叹了一句,不再说话。

分明……只是一缕幽精。

这缕幽精的主人,当年究竟承载着怎样沉重的感情?

也难怪三百年来,历经七人之躯,依旧能令常玦变成这番模样。

谢征默然不语。

他想到把酒畅言,质问上苍自己究竟是谁的那个轻浮青年,叹了口气。

明净珠可清心、镇魂。

应常六原是为了这个,才前去了炼器大会。想必,那时他已快支持不住了。

故而倾力一搏,铸剑争命。

若是自己不曾插手,叫对方如原着中一般拿走明净珠,镇压那缕幽精,如今的这个应常六便会不复存在。

孰是孰非,谁能断言?

仿佛瞧出他心绪复杂,应常六顿了顿,从袖中摸出一把折扇。

“或许就如你们所想,最初的常玦、你们所认识的那位应常六已经死了。”

他将折扇递给蔚凤,说道,“拿这个,在明涞仙境灵溪镇常氏旧地,他家人的墓旁,为他立个坟吧。”

“此乃无琊子的幻境中,我与他斥念相离时,他与我的最后一句交代。”

“他说,大仇得报,死而无憾,唯有此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