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能(2 / 2)

呵呵,长乐今天出门没看黄历,不仅稀里糊涂表白了,还被堂而皇之的拒绝了。

等等,不对,不对,今天是她的登基大典,钦天监搔短白发,众口一辞堪选的黄道吉日,诸事皆宜,没有比今天更好的良辰了。

她凉凉擡眼,淡然道:“哦?既如此,你藏着《宁宗起居注》作什么?还将关于我的笔墨,全部批红。”

他脸白了白,“臣说过了,谄媚奉上,讨好陛下。本就是臣这个佞臣该做的。”

她步步紧跟,“那十年前,你昧下我的珠花‘骨中香’作什么?你那时便能预知,我会做女皇了?”

殷恪嗫喏了下,终究一句话未说。

“还有,你让我去查青册库做什么?发现你的身世造假?功成在即,第一功臣,变成第一罪臣。殷如晦啊,殷如晦,看不出来,你莫非还想玩‘文死谏,武死战’那一套,自己给自己扣牢佞臣的罪名,做我稳固皇位的垫脚石吗?”

一年了,在殷恪精心教育下,飞速成长的长乐,终于在所有情节拼图出现之后,拼出了前世完整的真相——门阀过于强大,为了她的公主,殷恪愿以死为祭,助公主将来清算铲除门阀。

至于自己的声名,从来未在乎过。

牢房中,殷恪倒坦然了,他终于又直视长乐的眼睛,“有何不可?人证物证俱全,陛下亦不能徇私不是?想扳倒世家没那么容易,薛稷安做不到,明怀太子做不到,连你父亲,也做不到。”

“但是现在做不到,不代表永远做不到。历三代的筹谋,归云扶的死,就是最好的开端,若再加上臣,这个寒素之门的首魁,辅以推行近有五十年的科举制,水滴石穿,终有成功的一天,我的陛下,臣想看你,做实现帝王功勋的那个人。”

“况且,你是我教出来的,今日死于你手,我也不算跌面。”

“可是我不愿意!”长乐吼道,这一刻,她没有公主礼仪,不讲皇族风范,全然是个快要失去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,仓惶,痛心溢满胸腔。“你问问薛公,愿不愿意用城阳昭公主的死换来自己多活二十余年!你问问李绪愿不愿意用徐大娘子的死,换他后半生的荣华富贵!你再问问我阿耶,愿不愿意用我阿娘的死,作为他铲除世家贵胄的第一刀!他们都不愿意,凭什么,你会觉得我愿意!”

二人僵持,一时俱无言。

轰隆隆,屋外忽然雷声乍起,而后,大雨滂沱。

长乐忽然笑了,今天果然是好日子,你看,连天都在帮她。

殷恪果然面色一变,严肃之色迅遽褪去。他垂首,试探性地,柔声宽慰:“这是冬天的闷雷,不会动静大的。”

长乐不理他,盘腿坐于地,生闷气中。

看着她被寒气染湿的裙边,他的眉峰又是蹙了蹙,终是忍无可忍。

“地上凉,起来,小心作病。”

长乐还是不理他。

一道炸雷劈过,简直像砸在头顶。

长乐不自觉双手抱膝,簌簌颤抖,宛如被遗弃的猫崽。

但还有一个人,比她下意识蜷缩的动作还快。一个俯身拢住她,一只温暖的大掌,轻轻地拍着她颤抖的背脊。

他知道此刻应该狠心,应该推拒,更应该决绝不留长乐一点希望。

但他控制不住他本能的保护,亦控制不住脱口而出的话语,他明明可以多说些伤面伤情的恶语,让她彻底死心。可话到了嘴边,却变成了——“不怕啊,不怕啊。放心,有臣挡着,劈不到陛下的。”

顺竿子爬,没有人比长乐更驾轻就熟。先时据理力争吵架尚好,眼下殷美人一软下性子哄她,眼泪即夺眶而出,是的,长乐今夜委屈极了,她登基典礼毕,就急不可耐地来寻他,他倒好,一心想挣个佞臣的随葬名。

她哭得抽抽噎噎,“你就哄我,你被别人治成了佞臣,谁来替我挡雷。”

“是臣的错。”

“没人拉着我的手,我整整五天没有睡好觉了。”

“是臣的错。”

“那些老臣,全是官油子,个个想生吞活剥了我。”

“是臣的错。”

“裴相还说要给我牵线,自荐了裴氏儿郎做我皇夫。”

“是臣的错。是谁?裴时南?他不行。”殷恪的声音陡然高了半度。

“你都抱着你的佞臣名折戟沉沙了,你还管得了什么?到时候,不管是塞给我阿猫阿狗,阿牛阿猡我不都得受着。”

对不起啊,裴将军,我不是说你是阿猫阿狗阿牛阿猡,长乐在心里默默道歉。

“不会的,朝臣不敢这么寒碜陛下的。”

“怎么不会,那你说,谁合适?”

这可真真问住了殷恪,在他心中,谁都不配。

见激将有用,长乐趁热打铁,“还有啊,我既是女皇,开枝散叶责任重大,我得同皇夫多生几个孩子,一个不够,两个不多,三个堪堪,四个……”

“够了!”殷美人的警告意味已然颇浓。

许是上天亦觉得她说得过分,一道更响的雷,直接劈在窗外。

“啊——”她终于知道害怕了,捂着耳朵,往地下赖去。被殷恪拉了回来。

“别坐,说了地上凉。”

“那我坐哪儿!”她公主脾气也上来了,环顾四周,刑部选的牢房空荡荡,甚至连枯草堆都没有。

确然,没有让女皇下脚落座的地儿。

殷恪认命地捏了捏眉,“坐臣腿上吧,陛下轻点,臣还有伤。”

长乐才止住了泪,如愿以偿,小心翼翼挪至他腿上,勾住他的脖颈,委屈兮兮道:“你不抛下我了吧。”复又点头总结道:“果然,嘴甜心狠,无论男人还是女人,都会无往不利。”

这句话,还是殷恪教她的,嗯,教学相长,栽在自己学生手里,不亏。

生平第一次,中招美人计的殷恪没好气地哼唧:“陛下心狠,臣是见识到了,为了扣下臣,那真是拳头大棒劈头盖脸来,又说臣背信臣弃义的,又骂臣沽名钓誉的。至于嘴甜,恕臣不敢茍同。”

长乐揽过他的俊脸,狠狠往脸颊香了一口,“不甜吗?”

……

“甜。”

一川冬雨外,祁国国君和他的心腹幕僚,忧心忡忡。

“陛下,看三殿下的意思,是不打算回国了。”幕僚道。

“呵,果然,温柔刀,刀刀致人性命。我这最冷情冷性的儿子,居然也逃不开一句为情所困。”

幕僚皱眉:“先前筹谋这般久,搅乱承国战情,涉足承国宫变,甚至在更早些时候,助推宇文汲登上皇位,都是为了让这承国更乱些,宇文汲、宇文苑乃至以裴氏为代表的世家大族三派势力纷争,咱们祁国能更好地坐收渔翁之利,以图收复兼并大业,没想到,居然被三殿下一一化解,甚至借力打力,加速了宇文汲的垮台。到底是凤子龙孙,完全承继了陛下的风采。”

“不过还是陛下棋高一招,一举双得,如此迅疾的遽变,也同时迫使三殿下,从幕后来到台前,逐渐暴露了自己,他作为前臣,在明面上帮那公主越多,招致的猜忌和仇视越多,功成之后,他留在宇文苑身边的机会也越渺茫。”

祁帝悠悠叹气,“他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,他不仅明白,他还想做得更好,你以为裴氏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弹劾倒他,你以为那区区村妇能这么顺利告发他,不是他故意为之,谁也做不到。他要的就是失败,要的就是众口铄金,万劫不复。这样,他才能把所有罪责,揽在自己身上,一人身退,而宇文苑的江山得固。多么完美的杀身成仁。我这没出息的儿子,是爱惨了宇文家的姑娘。”

幕僚说:“本来,我们可以借着假死,顺理成章带回三殿下,两全其美,两不亏欠。却偏偏夜长梦多,横伸枝节,眼下棘手的是,三殿下,似乎被这丫头片子蛊惑勾引住了,真的下定决心,要留在承朝了。陛下,这可如何是好?”

祁帝冷哼一声,“这可由不得他,他既是朕选定的继承人,那他的人生,就再也不属于他自己。放心好了,还有裴氏,这个家族,是绝对不会作壁上观,拱手相让唾手可得的皇夫之位的。那宇文苑一个弱女子,当上女皇也会是个摆设。要紧的,从来是皇夫。爱情算什么,谁的血脉得以延续皇祚,谁才是最终的赢家,而裴氏,不会退让。”

祁帝背手望天,透过潇潇冷雨,想起了故人。“我这儿子,倒像他阿娘,儿女情长,终至功败垂成。”

一个父亲,耐心地等待亲子的失败。正如二十年前,他的父亲,冷眼旁观他的失败。

兰殷,残酷的现实会教会你,爱情在权力面前,不值一提。

祁帝不知道的是,在他思考殷恪之时,他同样在审视他的父亲。

长乐起身,黑斗篷滑落,一袭殷红的朝服,在暗室中,璀璨夺目。

百鸟朝凤,十二章纹,是登基大典的朝服,显然,典礼毕,她就匆匆赶来。

殷恪凝视着她。

长乐以为他要说她,她记得,和亲遇刺被救时,他的反应和行为,都在告诉她,他不喜欢她穿红衣。

“我这担心你,一结束大典,就赶来了,来不及……”

“是臣让陛下挂心。”他望着长乐,坦率而温柔,“还有,臣有没有说过,陛下穿红衣,最好看。”

不喜红衣,只是因为,那身嫁衣,不是为他而穿。

“陛下,回宫之前,帮臣做一件事。”

“啊”被夸得云里雾里的长乐尚有些恍惚。

殷恪微笑地看着她,眼里全是包容,“去寻一个人。”

父亲,我会让你知道,何谓彻底的失败。